【学术争鸣】
7月25日《光明日报》第8版刊发了李豪先生撰写的《“昆仑石刻”的三个疑点》一文，文章从“秦代石刻之罕见”“‘昆仑石刻’的缺损”“‘昆仑石刻’的行文”三个方面对石刻的真实性提出了疑问，其中第三方面从“称谓”“语法”上进行说明，他说自称“翳”出现了三次，与古代汉语中常省略主语的用法大相径庭，又谓“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车到此”中的“以”后接了两个“宾语”，即“卅七年三月己卯”“车”，构成介宾短语，成为修饰谓语“到”的状语，“此句如果不视为病句的话，只能将‘卅七年三月己卯’视为‘车’的定语，即此句应理解为‘翳坐卅七年三月己卯那天的车到此’，这岂不是说当时此地已有固定班车？显然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”。
笔者认为，李豪先生的怀疑尚有讨论的空间，石刻几句话的表述十分符合古人的语法规范，下面就文本语法方面谈谈个人见解，权作一点补充。
石刻中三次出现的主语“翳”
石刻三句话连续出现的主语“翳”，为何可以不省略？文言文中的省略一般是指某种语法成分未出现却又可以补出的现象，而且这一省略成分不经补出则无法进行语法分析，其中以主语省略最为常见，尽管主语省略是古汉语中常见的语法现象，但不能否定主语重复出现的情况就完全不存在，在出土先秦文献中是可以见到的，而且还不罕见。像宋代出土的叔夷镈全篇四百余字，就有多处存在连续重复主语的例子，如“余经乃先祖，余既敷乃心”“余引厌乃心，余命汝政于朕三军”“余赐汝莱都、糂、剺，其县三百，余命汝司台莱”，均连续重复主语“余”，该篇还有连续运用主语“汝”的，如“汝小心畏忌，汝不惰夙夜”“汝敬共台命，汝应赞公家，汝邛劳朕行师，汝肇敏于戎功”，后者甚至连续重复四个主语“汝”；又比如同属秦系的不其簋（该器约铸刻于秦庄公即位前后），其中也有几句话，“王命我羞追于西，余来归献擒，余命汝御追于（见上图），汝以我车宕伐猃狁于高陶。汝多折首执讯”，第二、三句连续出现主语“余”，第四、五句也连续出现主语“汝”。这说明“昆仑石刻”中称谓“翳”作为主语连续出现三次是完全可能的，在这庄重的场合，主语反复出现似也有强调的作用。
“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车到此”的语法结构
再看第二句“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车到此”，黄杰先生说这句话看似简单，恐怕不是后世造伪者所能造出，应予以重视（《谈谈“昆仑石刻”中的“采药”》，《光明日报》2025年7月21日8版）。有学者将该句断为“翳以卅七年三月己卯，车到此”，亦无必要。“以卅七年三月己卯”是介宾短语作状语，表示动作发生的时间，但李豪先生的文章认为“车”也是“以”的宾语，恐怕不妥，“车”当是动词，即乘车或驾车的意思，古代汉语中的“车”不单可以作为名词，也可以作为动词。《汉语大字典》第2版“车”字下列有“乘车”的义项，并举有以下例子，《战国策·秦策二》“寡人欲车通三川，以（见上图）周室。”《史记·扁鹊仓公列传》“择晏日，车步广日，以适筋骨肉血脉。”而“到此”是介宾短语，作补语，整句话用“成分符号减半法”可以划分成“翳［以卅七年三月己卯］车<到此>”，翻译成现代汉语即是“翳在三十七年三月己卯日乘车（或驾车）到此地方”，点明人、时、地和事件，如果是这样理解，整句话也文通字顺，没有什么不妥。
“皇帝使五大夫臣翳将方技采药昆陯”的句式问题
下面补充谈谈石刻第一句的句式问题，有学者断读为“皇帝使五夫=（大夫）臣翳，将方支（技）采药昆陯”，黄杰先生认为“五大夫臣翳是兼语”，不当有逗号，此说应该是正确的，但需要补充说明的是，该句恐怕不是单纯的兼语句，更像是兼语和连谓融合在一个句子里面，即所谓的“连谓兼语融合句”，学者对此已有相关研究，它是指由连谓兼语融合短语作谓语的单句，这类句子既有连谓句的特点，又有兼语句的特点，不能单纯将它归入连谓句或兼语句中的任何一种。连谓兼语融合句中有一种兼语套用连谓的类型，比如“我派他打电话请医生”，“他”是兼语，“打电话请医生”是连谓，如果用层次分析法划分，兼语是位于连谓的上一层级，因此属于兼语套用连谓的特殊结构。同样类比，“皇帝使五夫=（大夫）臣翳将方支（技）采药昆陯”也是属于兼语套用连谓的类型，“五大夫臣翳”是兼语，“将方技”“采药”是动作有先后顺序的连用谓语。至于“昆仑”，前面省略了介词“于”，该现象在古代汉语中也是很常见的。
总之，自“昆仑石刻”公布以来，议者纷纭，有人力主真品，有人主张伪作，笔者更相信是前者，至少从语法来看，“昆仑石刻”的内容表述完全合乎规范，看不出破绽。正如刘钊先生所言：“在没有秦汉典籍相同文本可供仿照的情况下，构拟出这样一篇既符合秦汉时期文风，又用语简洁、表达准确，句式存古，语法规范，且内容与史实和思想文化暗合的文字，其实是一件很难的事。”（《再论昆仑石刻》，《光明日报》2025年6月30日8版）此言真实不虚！
（作者：刘伟浠，系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）
（稿件统筹：本报记者 陈雪、郭超、王笑妃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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